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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神、造物和信徒

    “父啊,请指引我吧。”

    身穿金纹白袍的青年跪在巨大的神像面前,他闭着眼祷告,如鸦羽一般的睫毛轻颤,一张脸精致俊美得不似凡人。青年睁开眼,金色的眸子为整张脸覆上一层神性,无波无澜的眼神仿佛是神袛在悲悯地注视着人世间,阳光透过教堂的巨大花窗洒在他的脸上,极致的美与圣洁交织着,奇异地融合。

    汤瑞恢复意识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相貌、这里的装潢,这里分明是他小说里的世界,而这个正在祷告的青年分明是他设定的主角,司伦。

    汤瑞从小时候接触到各类小说起就在心中构建自己脑海中的世界,他在横线作业本上写下他将来要写的故事的主角和主角的故事。在之后的时光里,汤瑞都在完善笔下的世界观以及主角的人设与故事,大学毕业以后,汤瑞就靠写小说谋生,与为了糊口写的一众小说不同,司伦是他从小就决定的那个主角的名字,汤瑞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司伦与司伦的故事上,但是当汤瑞快把司伦的故事写到结尾的时候,汤瑞突然不想发表这篇故事了。他像造神一样创造了司伦,十几年来他一点点地赋予司伦人格,司伦是独属于他的造物。

    汤瑞把一切美好的辞藻都堆砌在司伦身上,他疯了一样地迷恋自己一字一句打造的司伦的整个人格。但是,小说里汤瑞倾注的爱与疯狂有多丰沛,现实里汤瑞就有多空虚。一直以来他把精神寄托于笔下的世界、司伦的身上,以至于他对现实冷漠无比。

    他不知疲倦、不分昼夜地构建司伦存在的世界。渐渐地思想异化,他朦胧之中感觉到好像司伦是真实存在的一样,只不过是存在于一个他触碰不到的世界,过着他设定了背景的人生。这样的想法逐渐侵蚀汤瑞的脑子,终于在有一天,他再也写不出关于司伦的哪怕一个字。

    终于,在一个熬夜码字的夜晚,汤瑞受不了这个司伦不真实存在的世界,也受不了陷入癫狂的自己,吞药自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汤瑞感受到意识回笼。

    没有死成?汤瑞茫然地睁眼,眼前是刺眼的光,汤瑞适应了好一会儿,再仔细打量四周:四周是高大的花窗,透进来的光让整个室内华丽无比,而再往下看时,居然有一个人正在祷告。

    这人有着乌黑如同黑夜的头发,有着在汤瑞梦中千万次回眸的金色眼睛,有着汤瑞熟悉的、想象了千百遍的圣洁的脸、漠然的眼神。一瞬间汤瑞几乎想要哭出声来——眼前这人就是司伦啊!而这个真实的司伦比汤瑞所想象过的最美好的可能性还要漂亮、圣洁千万倍。

    难道他上了天堂吗,不然怎么可能会看见他笔下的人?汤瑞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正当他准备掐自己一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自己的脸。汤瑞这才惊觉自己身在一个高处,都快接近教堂顶了,他就这样浮在空中,而底下祷告的人也没有表现出发现教堂里多了一个人的异状。

    汤瑞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半透明的,挥舞在空中带不起一点风。

    他现在是……幽灵?

    突然,空灵的声音响起。

    “父啊,请赐福我吧。”司伦闭上眼,再次说出祷告的语言。悦耳的嗓音像被天使吻过,在教堂里回荡,宛如梵音。

    汤瑞此刻就飘在神像前,正对着司伦头顶的上方,圣洁的青年的这句祷告就好像是在对着他发出的一样。

    汤瑞控制不住的颤抖不已,他感受到干涸已久的心灵终于开始重新活跃——司伦,他的造物、他的神明、他的所有,此刻就这么活生生的在他的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这份真实让他觉得就算此刻立刻湮灭也无悔无憾。

    早知现实世界的死亡可以让他亲眼看到司伦,他该早就拥抱死亡。

    司伦睁眼,抬头看着神像,金色的眸子里是一种无机质一般的漠然,似乎外界全与他无关,他只专注地望着神的塑身、他的信仰,并在嘴里发出最为虔诚的祷告:

    “父啊,请看着我吧。”

    汤瑞飘在神像前,于是直直地对上了那双自己日思夜想的金色眸子。

    宿命的齿轮在此开始轮转。

    我一直、都在看着你啊。

    (2)神迹

    距离汤瑞以幽灵形态出现在他笔下的世界已经两天了。这两天他就跟在司伦身边,啥都不干,纯注视着司伦,像一个沙漠里行走了太久的旅人遇到泉水一般,他几乎想把司伦揉进自己的眼睛里,刻印在自己的灵魂上。

    在司伦身边的每一秒,汤瑞都感觉重获新生,每一秒都胜过现实世界的一辈子。

    在这两天,汤瑞也弄清楚了自己确实是幽灵形态,无法触碰任何实物。司伦现在仅十六岁,是圣子身份,而在汤瑞的笔下,这只是司伦故事的起点,之后司伦将遇到许多事情,一步步成长、变得强大。

    本该是那样,但是现在汤瑞突然舍不得了,舍不得司伦去经历那些磨难。

    但是他作为幽灵,根本影响不了这个世界,于是只能看着事情都向他预料的那样发展。他眼睁睁看着大祸埋下,而司伦还一无所觉。

    汤瑞简直要急死了,虽然他知道最后司伦会平安无事,但是他心疼,他无法看着司伦受伤害。可恶,早知道就不那么写了……但是汤瑞也知道,只有经历那些,司伦的人格才会成长得完整。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到这里的时间增加,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滋养着汤瑞,终于在某一天他发现自己拥有了可以进入司伦的梦境的能力。

    汤瑞不知道自己出现在司伦的梦境里是一幅什么模样,但是他努力地想要说出一些对司伦有利的、可以帮助司伦度过危难又不至于干预太多事态发展的信息。司伦在梦境中也是在教堂的神殿里闭眼坐着,汤瑞焦急地说着话,司伦若有所感地睁眼,抬头,脸上有一点疑惑的神情,但很快表现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第二天司伦醒来,漂亮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呆愣的表情。

    他简单洗漱完就去了神殿,然后站在神像面前,静静地凝望着不动的、泛着金光的神的塑身。

    汤瑞不知道司伦要干嘛,现在还不是晨祷的时间。

    “父,是您在梦中赐下指引吗?”

    神像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安静。

    司伦抿了抿唇,随后转身走出神殿。

    汤瑞在旁边飘着,看着司伦蹙起的眉,想伸出手去抚平……虽然知道触碰不到。

    没想到汤瑞在手指碰上并穿透司伦眉间的一瞬间,司伦的脚步停了下来。

    司伦抬起手摸上了自己的眉心,他分明感觉刚刚眉心像被人轻抚过,可是这里并无微风,摸上去也并无异状。

    汤瑞则是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惴惴地想:难道司伦察觉到了?不应该啊。

    还好司伦也没太过在意,稍微停了停就继续往前走。

    之后汤瑞就经常去司伦的梦里,无论是预知一些未来事件、或者是提醒司伦注意身边的某个人、或者为司伦解答一些修习上的疑惑,无论做什么,汤瑞只要一意识到自己居然可以与司伦产生联系这件事,就觉得幸福得快要发疯。

    司伦也渐渐对自己梦中时常出现的一团被柔和的白金色光芒笼罩着的存在习以为常。他将这个不知道真身是什么的物体称为“那个存在”。那个存在对未来了如指掌,常常给他各种睿智的指引。

    现实生活中司伦也愈发感受着有某个存在在自己左右。一定是梦中的那位吧。到底是何种神通,可以强大到如此地步?又是为何选中了他选择指引他、庇护他于左右?

    就这么过了两年,汤瑞突然又发现,自己可以操控羽毛笔写字了。而且写在纸上会自动转换成这个世界的语言。

    汤瑞大喜,这可比托梦实时多了。

    司伦在看到羽毛笔自己动起来的时候,稍微震惊,反应过来后便是高兴。他笃定地知道这也是他梦中的那个存在降下的神迹。现在无疑那个存在可以通过写字这种方式与他交流了。

    司伦凑过去看羊皮纸上的字迹。比他想象中的更草一点,没什么美感可言,有点像小孩子写的字。司伦看着,脸上不自觉露出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的笑意。

    司伦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神明真要降临世间,那必然会是那个存在的模样。在真正确定那个指引他、庇护他的存在确实就时刻在他左右之后,司伦去了一次神殿。

    司伦站在神殿里,仰头看着毫无生气的神像。

    他最近来神殿祷告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因为他已经明了:他的神明不在这里,他的信仰不在这里。

    他的神明已经降临在他左右了。

    司伦第一次用真正漠然的眼神注视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神像,接着无感情地离开了神殿。

    他再也不会来这里。

    年复一年,汤瑞想通了一点关键,这个世界里确实有某种未知的力量在滋养着他的灵魂,随着时日的增长,他应该可以拥有实体。

    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汤瑞就时刻注意着自己与周遭实物的接触,以防止某天自己突然在司伦面前现身了。身体半透明的程度越来越低,有一天汤瑞在跟着司伦穿过帘子的时候发现有几根丝线搭在了自己肩上。

    汤瑞马上意识到他就快要实体化了,于是赶紧溜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没几天,汤瑞就拥有了实体,完全是他在现实世界样子的复刻。汤瑞活动着身体,突然想到,自己这饱满的肌肉、健壮的外形、清爽的短发……完全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个世界整体上都是柔美而保守的。但是也没有办法顾及那么多了,汤瑞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到司伦身边,但问题是他拥有实体之后,他失去了去司伦梦里或者操控羽毛笔的能力,也就是说他必须得有个什么身份来停留在司伦左右才能继续为司伦提供帮助,而汤瑞觉得他作为作者的全知就是他最大的资本。以这个世界的世界观,有预言家和先知这种东西存在,那么他的身份就很好捏造了。

    汤瑞离开的一瞬间,司伦似有所感地迅速转身,但是身后什么都没有,跟之前无数次转身时一样。

    但司伦冥冥之中就是能感受到,刚刚有什么存在离开了这里。是那个一直指引庇护着他的存在。

    祂离开了?为什么?

    不详之感弥漫上心头,司伦难得地面色阴沉下来,迅速地洗漱上床。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那个散发着柔和白光、声音温柔带着点急躁的存在没有出现在梦里。

    第二天司伦起床,眉眼间全是燥郁之气,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羽毛笔与羊毛纸。没有动静。平常也会有这种时候,但是那个时候尽管看不见也触碰不到,司伦总是能感受到那个存在。现在,一点也感受不到。

    第三天,梦里没有,醒来也没有。

    第四天,梦里没有,醒来也没有。

    第五天,司伦没有睡着。

    桌案上,司伦用双手捂住整张脸,往日清亮的金色眸子此刻蒙上一层阴翳。

    神降下福祉,神收回。这是他当圣子这么多年在经文里常看到的事,他也知道这稀松平常,他不过一介凡身,怎么敢期待神停留在他身边。是神的纵容让他忘我了。

    那个存在。他的神明,他的信仰。

    祂离他而去了。祂弃他而去了。

    (3)归来

    第六天,教堂的人传话说有一个黑袍自称先知的人求见。

    司伦本想拒绝,但冥冥之中总说不出回绝的话,便应了。

    汤瑞有点忐忑地走进会客之地,这是他第一次以实体踏足这里,以人的视角来看,这个教堂金碧辉煌顶级奢华。这些天他一实体化就先去找了衣袍,有点破旧,清爽的短发也与这个世界有点格格不入,于是只能用兜帽盖住,故而此刻黑袍下整个人都散发着阴暗与不详的气息。

    司伦在看到汤瑞的一瞬间,左手下意识深深掐住了右手掌心,用力得几乎快要破皮。他知道,他感受得到:眼前这个人一定、一定就是、那个存在。

    司伦连呼吸都放轻了,一双金眸像锁定猎物一样缓慢地扫视过眼前人的全身。

    眼前的人衣裳很破旧。没关系,他可以奉上最华贵的衣服任其挑选。头发似乎很短,也是黑色,眼睛也是黑色的,这在这儿并不常见。脸则是轮廓分明,硬朗的样子,身材高大健壮,看着像是森林里走出来的猎人。司伦眨眨眼,想,这就是“那个存在”真实的躯体吗?看起来好温暖。

    司伦对于神的印象停留于神像的模样,那种悲悯但毫无生气的石头雕刻的面容让他生不出半分亲切之意。但是眼前这个黑袍人、那个存在的化身,却让司伦觉得,好想触碰、好温暖……好想被其拥入怀中。

    汤瑞被盯得有点紧张,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准备好的说辞,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圣子万安,我是来自东方的先知。”

    ——这是什么态度?这是什么陌生的态度?司伦一愣,面色沉了下去。

    怎么,他的神明倒是与祂最忠实的信徒生分起来了?

    “我仰慕您已久,此番为您而来。希望能为您提供一些帮助。”汤瑞说着,走上前去,半跪在司伦的脚前,一边说一边用手托起司伦垂在双腿衣袍之间的一条绶带,话音落时将其托在嘴边落下虔诚的一吻。

    汤瑞表面上冷静自持的样子,其实几乎兴奋到颤抖——他终于……他终于触碰到了他最钟爱的造物,终于——终于亲吻到了他的所爱……这不是梦,他真的、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他感觉幸福得快要昏过去了。汤瑞想,现在立刻暴毙也可以——啊不,不可以,他还要陪在他最得意的造物身边几十年,他一定要用尽余生来注视司伦。

    司伦面无表情地看着汤瑞一系列动作。司伦很困惑。许多思考在他的脑中搅成一团麻。那个存在——在他眼里等同于神明的存在现在拥有的实体与之前在梦里出现的那种遥远冷静的形象大相径庭。梦中的形象虽也让人感受到亲和与温柔,但让人生不出亵渎的心思,而现在这样卑微虔诚的作态,实在是与那些个陷入狂热的教徒别无二致,仿若是伸手便可摘的落到脚边的星星。

    司伦俯视着脚边虔诚半跪着的黑袍,荒唐的错乱感令他仿佛身在云端:

    瞧瞧,他的神突然抛弃了他,又在五日后归来,并向他示忠。

    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大逆不道的念头从司伦心里升起:既然他的神表现出如此低微的态度,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要求更多?

    一直以来司伦对于那个存在都是抱着敬仰与感激的情感,他觉得那是神的赐福。但是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那个存在不是被绑定在他的身边的,随时可以离开再随意地再出现,就像现在这样。而他对于这件事居然完全无能无力。

    更多的不满足的情绪从心底滋生,一直以来对那个存在的单纯的信仰出现了裂缝。

    司伦微微眯起金眸,想,他讨厌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他想要更多,他想要独占神的偏爱。

    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永远地、只看着我一个人吧。